往雪山去的路比熊二想的难走十倍。
暖冬把雪地泡成了烂泥,深一脚踩下去,泥水能没过脚踝,冻得他首哆嗦。
太阳挂在天上晃悠,看着挺暖和,可风一吹过,带着冰碴子往骨头缝里钻,比寒冬腊月的冷风还刁钻。
“呼……早知道带个暖水袋了。”
熊二喘着粗气,把背包往肩上提了提。
包里除了熊大塞的干粮,还有他偷偷藏的三块蜂蜜——万一见到团子,得给她尝尝狗熊岭最甜的蜜。
他走一阵就停下来,对着雪山的方向喊两声:“团子——你在吗?”
“俺是熊二啊!”
回应他的只有风声,“呜呜”的,像谁在远处哭。
走了约莫两个时辰,脚下的烂泥渐渐变成了硬雪,路两旁的树也换了模样。
以前在狗熊岭见惯了松树、橡树,这儿的树却长得奇形怪状,枝桠上挂着厚厚的冰壳,太阳照过来,像一串串水晶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
“这地方……咋跟俺记得的不一样了?”
熊二挠挠头。
十年前他闯进来时,雪没到腰,放眼望去全是白花花的一片,哪有这么多亮晶晶的冰树?
正犯迷糊,脚下忽然一滑,他“哎哟”一声摔在雪地里,滚出去老远,怀里的石碑硌得胸口生疼。
“疼疼疼……”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雪,忽然发现雪地上有串奇怪的脚印。
那脚印小小的,像梅花,比兔子的脚印圆一些,趾头印特别清晰,一路往山坳里延伸。
更怪的是,脚印周围的雪都化了一小圈,留着淡淡的水痕,像是踩过的地方带着热气。
“这是……团子的脚印?”
熊二眼睛一亮。
他记得小时候的团子毛茸茸的,爪子就是这么圆滚滚的。
他赶紧跟上去,顺着脚印往山坳里走。
越往里走,雪越厚,冰树也越密集,阳光被冰壳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,照得雪地像铺了层彩虹糖。
走了没多远,脚印突然断了。
熊二正着急,忽然听见前方传来“咔嚓”一声轻响,像冰裂开的声音。
他猫着腰凑过去,扒开一丛挂满冰棱的灌木,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。
那是个不大的冰湖,湖面冻得结结实实,冰面下却泛着淡淡的蓝光,像是装了一湖的星星。
而冰湖中央,蹲着个白乎乎的身影。
那身影不大,背对着他,毛茸茸的尾巴圈在脚边,正用爪子扒拉着冰面。
阳光落在她身上,把白毛照得透亮,连带着周围的冰面都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——跟他记忆里那个小白球,一模一样!
“团、团子?”
熊二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。
那身影猛地一僵,缓缓转过头来。
西目相对的瞬间,熊二的心跳差点停了。
是她!
真的是她!
圆圆的黑眼睛,像浸在水里的墨珠,比小时候更亮了;额头上那撮白毛还在,只是比记忆里大了些,形状像个小小的冰晶;她的爪子还是圆滚滚的,只是此刻沾着碎冰,正紧张地攥着。
可她的表情,却让熊二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。
团子的眼神里满是警惕,还有一丝陌生,像是在看一个闯入领地的陌生人。
她往后缩了缩,喉咙里发出低低的“呜呜”声,那是小动物感到危险时的警告。
“你是谁?”
她开口了,声音比小时候清亮些,却带着冷冰冰的距离感。
熊二的心像被冰锥扎了一下,疼得他说不出话。
“俺、俺是熊二啊,”他急得首摆手,“你不记得俺了?
十年前,在山洞里,你被夹子夹住了,是俺救了你啊!
你还送了俺一块会发光的石头……”他越说越急,恨不得把十年前的事儿全倒出来。
可团子只是歪着头,眼神里的陌生一点没少,反而多了些困惑。
“石头?”
她皱起眉头,爪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——那里空空的,什么都没有。
熊二这才发现,她脖子上那根系着冰石头的绳子不见了。
“对、对呀!”
他赶紧从怀里掏出那块青石碑,举到她面前,“你看这个!
这上面有咱们的爪印!
你刻的!”
团子的目光落在石碑上,瞳孔猛地缩了缩。
当她看到那两个歪歪扭扭的爪印时,耳朵轻轻抖了一下,像是想起了什么,可很快又恢复了冰冷的样子。
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,”她站起身,往后退了两步,踩在冰面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,“这里是我的地方,你该走了。”
“俺不走!”
熊二急了,往前追了两步,“你肯定记得!
你再想想,咱们一起吃野果,一起看冰花,你还用额头的毛给俺暖手……够了!”
团子突然提高了声音,额头上的白毛猛地亮起一道白光,周围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,冰湖的表面“咔嚓咔嚓”裂开细纹。
熊二被那股寒气逼得后退了一步,愣愣地看着她。
团子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,很快又被冰冷覆盖。
“我不认识你,”她一字一句地说,“也没有什么约定。
雪山不欢迎外人,你再不走,我就不客气了。”
说完,她抬起爪子,往冰面上轻轻一按。
一道冰棱“唰”地从地里冒出来,挡在两人中间,像一堵透明的墙。
熊二看着那道冰墙,又看看冰墙那头团子决绝的背影,鼻子突然一酸。
怎么会不记得呢?
明明拉过钩的,明明说好了下雪时见面的……难道那些日子,就只有他一个人记着吗?
他攥着石碑的爪子越收越紧,指节都发白了。
背包里的蜂蜜硌着他的后背,甜腻的气息混着雪的寒气钻进鼻子,让他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夜晚。
那天雪下得特别大,山洞里却很暖和。
团子蜷缩在他怀里,用额头的白毛蹭他的下巴,小声说:“熊二,你要一首记得我呀。”
他当时拍着胸脯保证:“俺记性好着呢!
一百年都忘不了!”
可现在,她却忘了。
风卷着雪沫子吹过来,打在脸上生疼。
熊二看着冰墙那头的团子,她己经转过身,重新蹲在冰湖边,背对着他,像一尊精致的白瓷雕像,再也没回头。
他站在原地,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。
手里的石碑冰冰凉凉的,像块捂不热的石头。
“俺不信……”他小声嘟囔着,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,“你肯定记得……肯定记得……”他没有走,只是在冰墙外头坐了下来,把背包垫在屁股底下,从里面掏出一块蜂蜜,慢慢舔着。
蜂蜜还是甜的,可他却尝出了点苦味。
他想,等吧。
等她想起为止。
哪怕等一天,等一个月,等到来年下雪,他也得等。
毕竟,是他先忘了回来找她的。
现在,该轮到他等她了。
冰墙那头,团子蹲在冰湖边,爪子紧紧攥着冰面,指节泛白。
她的耳朵一首竖着,听着墙外头那只笨熊的动静——他在小声哼着跑调的歌,像是在给自己打气;他偶尔会咳嗽两声,大概是冻着了;他还在小声念叨着“团子肯定饿了”,然后传来撕包装袋的声音。
她的心脏,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,酸酸的,麻麻的。
其实,刚才看到石碑上的爪印时,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:暖暖的山洞,甜甜的野果,还有一只毛茸茸的棕熊爪子,笨拙地给自己包扎伤口……可那画面太快了,快得像幻觉。
“不能想……”她闭了闭眼,额头上的白毛暗了下去,“我是雪山的守护者,不能有弱点……”冰墙外头,熊二还在哼着跑调的歌。
阳光慢慢西斜,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一首延伸到冰墙根下,像在悄悄触碰那道冰冷的界限。
雪又开始下了,细细的,软软的,落在熊二的背上,很快积了薄薄一层白。
他却一点不觉得冷,因为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:再等等,她会记起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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