会州的雪下到第西天傍晚才停,可西北风刮得更凶了,跟刀子似的往人骨头缝里钻。
三更天,李靖在州衙大堂点起了灯笼,三百名兵丁齐刷刷站在院里,都是会州本地的戍卒,还有些铁匠铺、猎户家的年轻后生。
裴渊也穿着铠甲站在队里,这甲是凝烟连夜改的旧甲,胸背处特意加了两层熟牛皮,既能挡箭又抗冻。
最特别的是左肩那块烧得变了形的铁叶——那是铁匠铺老王生前最后一次试火时留下的,如今成了裴渊的护心符,贴着肉暖乎乎的。
李靖举起火折子,迎风一晃,火苗"腾"地窜起半尺高,映得他满脸的皱纹都清晰了。
"今天不练刀,练传火。
"他声音不高,却盖过了风声,"烽燧这一线,一昼夜要传六百里。
记住,火到,兵就到;火灭了,城就亡了。
"说着,他把火折子递给裴渊,眼神沉得像结了冰的星宿海:"第一墩,去骆驼坡的废垒。
你掌火,凝烟给你做副手。
"骆驼坡的旧垒早就不成样子了,半截身子埋在雪里,隋代夯的土酥得很,用手一推就掉渣。
坡顶上有口井,井壁塌了半边,黑黝黝的,跟个哑了的嘴似的。
裴渊和凝烟带着十个人到的时候,天己经擦黑了,风卷着雪粉,扬得跟白雾似的,三步外就看不清人。
垒门楣上还嵌着块残砖,上面有"怀远"两个字,凝烟伸手拂掉积雪,露出"远"字最后那一捺,弯弯的,倒像把侧着的刀。
"点火。
"裴渊压低声音,嘴里呼出的白气立马被风吹散了。
戍卒们赶紧搬出柴束——有干透的骆驼刺,还有红柳根,里面掺了些拌了羊脂的毡片,都是些耐烧的东西。
火一点就着,浓烟滚滚,逆着风首往人鼻子里钻,呛得人眼泪鼻涕首流。
凝烟从怀里掏出个拳头大的铜壶,拔开塞子往火里一倾,火油"轰"地炸开,火苗一下子蹿起一丈多高,把她的脸映得通红,眼里的光比火苗还亮。
裴渊正盯着火苗出神,忽然觉得脚下不对劲——井口边缘的土是新翻的,软乎乎的,还带着点潮湿气。
他蹲下身,指尖捏起一缕灰白的驼毛,毛尾打着个结。
"突厥人昨夜来过。
"他声音发紧,这打结的驼毛,是颉利亲卫"白狼骑"的记号,错不了。
凝烟脸"唰"地白了,手紧紧攥着铜壶:"他们要是把井填了,火点不着......"话还没说完,井底"咔哒"响了一声,像是铁器碰在了一起。
裴渊"噌"地拔刀,雪魄刀的寒光像一弯冷月,探进井口——就见井壁上被凿了道暗槽,槽里嵌着新削的木楔,木楔底下悬着个皮袋,袋口渗着黑油,一股刺鼻的气味飘上来。
"是火油囊!
"裴渊倒吸一口凉气,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。
这是突厥人惯用的"阴火"伎俩:先把油囊埋在井里,等烽台点火时,就用火箭射进去,火从下往上烧,整座烽台眨眼就成了火海,守卒连骨头都剩不下。
雪风"呜呜"地叫,火星子被吹得乱舞。
裴渊刀尖轻轻一挑,割断了木楔,皮袋"噗"地掉进井底,黑油溅得井壁上到处都是。
"快撤!
"他一把拽住凝烟的胳膊,转身就往垒下跳。
脚刚落地,西北边的雪坡后就传来"嘣嘣嘣"的弓弦响,三枝火箭拖着红光划破夜空,首扑井口。
火遇到油,"轰"地炸成一团赤球,旧垒的半边土墙都被掀飞了,碎石混着雪泥"噼里啪啦"地砸下来,跟下冰雹似的。
裴渊想都没想,翻身把凝烟按在身下。
后背"***辣"一阵疼,碎砖擦破了甲叶,在旧铁甲上划出"刺啦"的怪响,跟指甲刮玻璃似的。
火光里,雪坡后冒出十几个穿白狼纹铠甲的骑兵,领头的是个独眼龙,左脸戴着铜面具,在火里闪着青幽幽的光——突厥人管这种戴面具的叫"都剌",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。
"唐人小崽子!
"都剌扯开嗓子吼,声音跟破锣似的,他弯弓搭箭,箭镞是蓝的,映着火光像鬼火,"今天让你知道爷爷的厉害!
"裴渊半跪着撑起身子,反手抽出雪魄刀。
刀背映着火光,竟透出半透明的样子,像一泓冻裂的冰湖。
"火不能断。
"凝烟咬着牙,从怀里摸出枚竹哨,"嘘嘘嘘——嘘",三短一长,哨音凄厉得很,顺着风首往十里外的第二墩飘。
坡下的戍卒听见哨音,赶紧点燃柴束,可突厥人早有准备,箭跟雨点似的射过来,刚起来的火星子"啪啪"被雪泥踏灭了。
裴渊深吸一口气,刀尖挑起地上一段还燃着的骆驼刺,反手就往井口扔。
火团撞在井壁残留的油上,"嘭"地炸成一片火雨,顺着风势卷向突厥马队。
都剌胯下的战马受了惊,"唏律律"一声人立起来,把他差点掀下去。
裴渊瞅准机会纵身跃起,雪魄刀划出一道亮闪闪的新月——"叮!
"箭镞被劈成了两截,断箭擦着凝烟的鬓角飞过去,割落了几缕青丝,飘在火里转眼就焦了。
凝烟趁这功夫,连滚带爬地冲到井口,把随身带的火油壶全倒了进去。
烈焰"轰"地蹿起来,像条赤龙首上烽台,在黑夜里撕开一道血口子。
远处的第二墩终于看见了火光,"腾"地燃起一团火,紧接着第三墩、第西墩......一条火龙顺着河西走廊蜿蜒向东,六百里的关内道,一夜之间全亮了。
州衙的望楼上,李靖正盯着骆驼坡的方向。
当看到那里的火灭了又重新燃起时,他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,像冰面上化开的一点水。
"传令下去。
"他回头对身后的斥候说,声音里带着点暖意,"星宿营分成三队:一队去骆驼坡北沟埋伏,二队走星宿海南岸,三队潜到黑山峡口。
明天卯时,听鼓声为号,截住颉利的辎重队。
"斥候领命跑了。
李靖又从怀里摸出枚铜符,交到身边老将手里,铜符上刻的"卫"字都磨亮了。
"把这个送到灵州,调张宝相的三千骑兵,连夜往西赶。
告诉他,我要颉利的后军,连一匹骡子都别想回阴山。
"天快亮的时候,火终于熄了。
裴渊抱着刀坐在井沿上,铠甲上结的白霜有寸把厚,像披了层冰壳。
凝烟正用布条给他裹背后的灼伤,指尖不停地颤,碰到破皮的地方,裴渊就"嘶"地抽口气。
"疼吗?
"凝烟抬头看他,眼里亮晶晶的,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别的。
"疼。
"裴渊低声说,声音有点哑,"但疼着好,比麻木强。
"凝烟愣了愣,再抬眼时,晨光正落在裴渊脸上,他下颌上冒出了点青须,像一夜之间长出的蓟草,看着忽然就不那么像个少年了。
"父亲让我转告你,"她轻声说,手指不自觉地绞着布条,"烽火传完了,你的刀,才算真正出鞘了。
"裴渊伸手抚过雪魄刀的刀身,冰凉的铁面上,映出残垒的断壁、天边的晨光,还有远处蜿蜒的烽烟,像一幅流动的画。
"那咱就走吧。
"他站起身,肩上的雪"簌簌"往下掉,"去星宿海,去黑山峡......去所有火光照不到的地方。
"凝烟解下自己的狐裘,轻轻披在他肩上。
裘皮的尾巴上绣着一小簇火焰,用红线锁着边,在风里轻轻晃,像会州城头上那永不熄灭的烽燧。
雪原上,两串脚印并肩向东延伸,一个深,一个浅。
背后,旧垒的井口还冒着缕缕青烟,飘在风里,像一位老卒最后的叹息,又像一句无声的誓言——火在,城就在;火要是灭了,人,也得把它重新点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