会州的雪,下了三天三夜。
李靖的行辕设在会州旧州衙,原是隋代会宁郡的郡守府。
正堂梁上还悬着块"镇靖西陲"的旧匾,漆皮剥落处,能看见底下隋代的"怀远"二字。
此刻,李靖正坐在匾下的案前,手里捻着枚会州特产的狼毫——笔杆是当地红柳做的,笔锋劲挺,像极了这边城的性子。
裴渊垂手立在案前,背上的雪还没化透,在青砖上洇出一小片湿痕。
白日里在酒肆拔刀时,他只觉刀快,此刻面对李靖,倒比被突厥骑兵追着砍还紧张,手心的汗把"雪魄"刀的刀柄攥得发滑。
"知道某为何带你来这儿?
"李靖没抬头,指尖在一叠公文上划过。
那公文是会州守将刚送来的,字里行间都是军情:漠北的雪比往年大,突厥的牧群可能要南迁;河西的粟特商队带来消息,颉利在阴山囤积了三万骑兵。
裴渊喉结动了动:"弟子...不知。
""你且看这个。
"李靖从案下抽出一卷图,"哗啦"一声铺开。
图上画的是会州地形,用朱砂标着烽燧、驿道,角落处还粘着片干枯的骆驼刺——是从骆驼坡采来的。
"大业十三年,突厥破会宁郡,就是从这骆驼坡。
"他指尖点在图上一道浅沟,"当时的守将以为沟浅,没设防,结果突厥人连夜填沟,天亮就到了城下。
"裴渊猛地抬头。
白日里他说要引突厥人去骆驼坡,竟不知那里藏着这般旧事。
"兵事不是蘸着酒在碑上画的。
"李靖的声音沉得像会州的冻土层,"你说十日断颉利之喉,可知去年冬天,会州的戍卒为了护粮队,在星宿海冻毙了多少?
"他起身,走到墙边挂着的阵亡名册前,那名册用麻布缝着,每页都记着名字、籍贯,"这上面,有三个是会州铁匠铺的,去年还帮你打过刀坯。
"裴渊的脸"唰"地白了,握着刀柄的手开始发颤。
他想起铁匠铺的王大叔,总爱用烧红的铁钳给他烤羊肉;想起瘸腿的李二哥,教他怎么在刀背上淬出雪花纹......"但你那刀,确有可取之处。
"李靖忽然话锋一转,从书箱里取出两卷书。
一卷封面写着《六军镜》,纸页发黄,边角卷得像会州河湾的芦苇;另一卷是手抄本,字迹刚劲,是《李卫公问对》。
"这两本,你拿去看。
"他顿了顿,又取出本更旧的书,封皮是牛皮做的,上面烫着"太公金匮"西个字,"这个,最后看。
"窗外的雪又大了,打在窗纸上,像有无数只手指在轻叩。
李靖指着案上的灯:"你且在这灯下读,什么时候读懂了兵者,凶器也,什么时候再跟某说话。
"说罢,转身进了内室。
裴渊捧着书,在灯前跪下。
灯光昏黄,照得他鼻尖上的雪粒亮晶晶的。
他翻开《六军镜》,第一页就是会州的防务图,旁边有行小字:"边城之固,在民心,不在深沟。
"不知过了多久,门帘被轻轻掀开。
一个穿月白裙的姑娘端着碗热汤进来,裙角沾着雪,像落了片会州的梨花。
她是李靖的女儿凝烟,白日里也在酒肆,就坐在靠窗的位置,披着件狐裘,裴渊当时只当是哪家的贵女。
"父亲说你没吃饭。
"凝烟把汤碗放在案边,碗里是会州的羊肉汤,飘着层黄油,"这汤里放了胡葱,是高昌来的胡商送的,说能驱寒。
"裴渊没敢看她,低声道:"多谢姑娘。
"凝烟却没走,目光落在他腰间的"雪魄"刀上。
刀鞘是黑檀木做的,上面缠着母亲留给他的红绸,绸子的边角都磨破了。
"这刀...是用老铁铸的吧?
"她轻声问,"我看刀身上有铁钳的印子。
"裴渊愕然抬头。
这刀的来历,他从未对人说过。
凝烟抿了抿唇,指着刀背一处浅痕:"我母亲生前也爱打铁,说老铁里藏着性子,淬出来的刀不易崩口。
"她的声音轻了些,"父亲总说,兵器再利,也不如护着的人重要。
"说完,她转身掀帘出去,裙角扫过门槛,带起的风让灯影晃了晃。
裴渊望着那碗羊肉汤,汤面上的油花聚了又散,像极了会州城头变幻的云。
夜渐深,雪压断了院外的枯枝,"咔嚓"一声脆响。
裴渊还跪在灯前,《太公金匮》摊在膝上,其中一页写着:"善战者,不战而屈人之兵。
"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酒肆的老卒,想起阵亡名册上的名字,想起凝烟说的"护着的人"——原来"雪魄"刀上的雪,不是天上落的,是边城百姓的霜;刀背的厚度,不是铁铸的,是要护着的人的性命。
他抬手,轻轻抚过"雪魄"的刀身。
刀身冰凉,却仿佛能摸到那些在风雪里逝去的温度。
窗外,凝烟立在廊下,望着窗纸上裴渊的影子。
那影子一动不动,像块会州的界碑,只是碑上的字,此刻该换了吧?
她拢了拢身上的裘衣,雪落在她的发间,像撒了把碎星子。
天快亮时,李靖从内室出来,见裴渊还跪着,膝下的雪水己经冻成了冰。
《太公金匮》上,有几处被泪打湿,晕开了墨迹。
"起来吧。
"李靖的声音里带着点暖意,"会州的雪,再大也冻不死想守着城的人。
"裴渊站起身,膝盖"咯吱"响了一声。
他把"雪魄"刀解下,放在案上,刀柄朝向李靖:"弟子...愿先学护城,再学用兵。
"李靖看着他,忽然笑了,像会州开春时融雪的河:"这刀,你且留着。
但记住,刀要饮的,是敌人的血;要护的,是百姓的暖。
"晨光从窗缝钻进来,照在"雪魄"刀上,刀身的纹路里,仿佛映出了会州的城郭,映出了城头的戍卒,映出了灯下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羊肉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