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还未散尽,县试考院外己挤满了人。
沈子安站在青石阶上,搓了搓冻僵的手指,袖口里藏着的纸片窸窣作响。
他抬头望了眼考院门楣上剥落的漆字——“明经取士”,朱砂褪成了淡褐色,像干涸的血迹。
钱公子从人群里挤过来,衣襟上沾着酒气,手里晃着一只锦囊。
“子安兄,莫要紧张。”
他压低声音,将锦囊塞进子安手中,“小小助力,不成敬意。”
子安捏了捏,锦囊里是块硬物,隔着绸布能摸出凹凸的纹路——是块松烟墨,刻着“经国”二字。
他心头一跳,这墨价比黄金,绝非钱公子这等纨绔能用得起的。
“这……”钱公子拍拍他的肩,笑得意味深长:“家父与学政大人有些交情,这墨是特制的,遇水不晕。”
子安的手指紧了紧。
远处传来衙役的喝令声,考生开始列队入场。
他深吸一口气,将锦囊塞进袖袋,转身汇入人流。
考棚低矮逼仄,子安跪坐在草席上,额角渗出细汗。
他展开试题,眼前却浮现出妙卿熬夜抄书的侧脸——烛火映着她的睫毛,在宣纸上投下细密的影。
他甩了甩头,取出钱公子给的墨。
墨块沉甸甸的,边缘有些磨损,像是被人摩挲过无数次。
研墨时,他发现墨底竟有一道细缝,轻轻一掰,墨块分成两半,中间夹着张薄如蝉翼的纸,密密麻麻写满了范文。
子安的手抖了一下。
窗外传来巡考衙役的脚步声,他慌忙将纸片贴在大腿上,用衣袖遮住。
心跳如鼓,震得耳膜生疼。
当铺的铜铃叮当一响,林妙卿迈过门槛。
柜台后的掌柜抬起眼皮,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衣襟上扫了一圈,又垂下去继续拨算盘。
“活当。”
妙卿从怀里取出布包,层层展开,露出一对银镯子——嫁妆里最后的值钱物件。
掌柜用指甲刮了刮镯面,嗤笑道:“掺了铅的,最多二两银子。”
妙卿抿了抿唇。
她知道这镯子成色极好,是爹当年从松江带回来的。
但此刻她只是平静地说:“验银。”
掌柜哼了一声,取出一根发丝细的银针,在镯子上轻轻一划。
银针没有变色。
他又将镯子放在戥子上称了称,眉头皱得更紧。
“三两,不能再多了。”
妙卿点点头。
她需要这笔钱——子安的考篮旧了,得换个新的;天渐冷,婆婆的老寒腿又该抓药了。
掌柜写当票时,妙卿的目光落在柜台角落的一本册子上。
册子半开着,露出几行字:“辽东参,上等,二十两一斤”。
她想起昨夜顾嬷嬷的话——“听说满洲人正在江南收购药材,价比官价高三成。”
铜铃又响,妙卿攥着当票走出当铺。
秋风卷着枯叶擦过她的裙角,远处传来考院放牌的梆子声。
日头西斜时,子安踉跄着冲出考院。
他的后背全湿透了,袖口的黍米胶早己干涸,结成硬块。
钱公子在巷口等他,手里拎着一壶酒。
“如何?”
子安哑着嗓子道:“墨……遇汗化了。”
纸片上的字迹被汗水晕开,糊成一片。
他只能凭记忆誊写,写到后来手腕发抖,字迹歪斜如虫爬。
最可怕的是,黍米胶在高温下融化,将纸片牢牢粘在衣襟上。
交卷前,他不得不撕下整块布料,露出中衣。
钱公子哈哈大笑,将酒壶塞给他:“无妨!
只要文章入了考官的眼,谁管你怎么写的?”
子安灌了口酒,***辣的感觉从喉咙烧到胃里。
他望着天边如血的晚霞,忽然想起离场时,学政大人多看了他一眼——那目光像刀,剐得他浑身发冷。
妙卿在灶前熬粥时,门被猛地推开。
子安跌跌撞撞地进来,衣襟缺了一块,脸色惨白如纸。
“怎么了?”
她扶住他。
子安摇摇头,哑声道:“考完了。”
妙卿的目光落在他破损的袖口上——那里还沾着几粒黍米。
她忽然明白了什么,手指微微收紧。
窗外,更夫的梆子声由远及近:“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——”夜风吹灭油灯,黑暗中,黍米的甜腻气味久久不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