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从绿纱窗的孔隙里渗进来,落在林妙卿的绣绷上,金线便活了。
针尖挑起一丝光,鸳鸯的红喙便洇开血色,羽翼粼粼地泛着水纹。
她的指尖捻着丝线,一穿一引,素缎上便显出明暗两重花样——明处是鸳鸯戏水,暗里却藏着《硕鼠》的纹路,针脚细密如蛛网,不凑近细看,只当是寻常的云纹。
屋外传来脚步声,不急不缓,却在门槛处顿了一瞬。
妙卿的针尖没停,她知道是谁。
周氏推门进来,手里捏着一本蓝布封皮的账册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她的目光先在绣绷上扫了一圈,鼻翼微微翕动,像是嗅到了什么不悦的气味,而后才开口,声音又冷又硬:“这料子倒是鲜亮,可惜用错了地方。”
妙卿没抬头,针尖稳稳地刺进缎面,金线一勾,硕鼠的眼睛便亮了一分。
周氏走到樟木箱前,掀开箱盖,手指在嫁妆堆里翻检。
绸缎窸窣作响,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爬。
她抽出一匹湖蓝暗花缎,指甲刮过织纹,像是在掂量能换几斗米。
“这缎子放久了,颜色都闷了。”
周氏淡淡道,“不如拿去当了,换些实在东西。”
妙卿的针尖微微一顿,又继续游走。
她知道婆婆在盘算什么——沈家虽不算富贵,但娶她时,聘礼里有两匹松江细布、一对银镯子,还有她爹留下的十二幅绣样。
如今这些都在周氏的算计里,像是迟早要填进某个窟窿。
周氏的手指忽然停在妆奁底层的暗格上,敲了敲:“这匣子怎么锁着?”
妙卿的针线没停,声音却轻了:“是些旧花样,不值什么。”
周氏冷笑,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铜簪,往锁眼里一撬。
“咔嗒”一声,暗格弹开,里面躺着一叠泛黄的纸稿。
她抖开一看,眉头皱得更紧。
“这是什么?”
妙卿终于搁下针,走过去。
纸上是她爹的笔迹,墨色己淡,但字迹仍清晰——是首讽喻诗,骂的是官府横征暴敛,逼得织户卖儿鬻女。
“爹从前写的。”
她伸手想拿回来,周氏却一扬手,纸页哗啦作响。
“这种东西也敢留着?”
周氏瞪她,“你爹怎么死的,忘了?”
妙卿没说话。
她当然记得——爹是织造局的匠户,因拖欠官绸被活活打死,尸首抬回来时,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刻完的绣样。
周氏把诗稿揉成一团,丢进炭盆。
火舌一卷,纸角先焦黑,再蜷曲,最后化作灰烬浮起。
妙卿盯着那点残灰,想起爹曾说:“绣品能藏话,针脚能杀人。”
可如今,连藏话的余地都要被烧尽了。
门外传来脚步声,沈子安挟着一阵冷风进来,袖口沾着墨渍,脸上却带着笑。
“娘,妙卿,县试放榜了!”
周氏立刻换了脸色,迎上去:“如何?”
子安搓了搓冻红的手:“取中了,名次尚可。”
妙卿低头,继续绣她的鸳鸯。
针尖刺进缎面,金线一勾,硕鼠的眼睛便亮了一分。
周氏喜滋滋地拍着儿子的肩,眼角却瞥向妙卿,话里有话:“总算没白费心思。
有些人啊,也该知道,沈家不是靠几针绣活撑门面的。”
妙卿的指尖微微发颤,但针线依旧平稳。
窗外,一只麻雀落在枝头,歪头瞧着屋里的光景,忽地振翅飞走。
绣绷下,另一张诗稿的残角露了出来,被风一吹,又悄悄缩回暗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