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老神仙,这金石丹药,真能点石成金,化人为傀?”
声音自一方小小的傀儡戏台后传出,带着一丝谄媚。
朱雀大街,天子脚下,正是暮春时节。
人潮如织,车马如龙。
一方小小的傀儡戏台,就搭在街角最热闹的柳荫下。
台前围得水泄不通,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。
“好一个《丹客行》!”
“这崔家班主,真是把太常寺那帮道貌岸然的方士给演活了!”
戏台后,崔清璃赤着双足,踩在咯吱作响的机关踏板上,十指如飞。
她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裙,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,唇角却噙着一丝得意。
口中念念有词,声线却在须臾间变幻莫测。
时而是位高权重的太常寺卿,声调威严,却藏着一丝入骨的阴冷。
“金石为骨,丹砂为血,炼我‘玉修罗’,以卫圣朝!”
时而又是被投入丹炉的死士,嗓音凄厉,揉碎了绝望。
“我非妖魔!
我乃大唐子民!”
台上的两个傀儡,一个身穿官袍,面目模糊,另一个则被铁链捆缚,挣扎不休。
在她的操控下,官袍傀儡将另一个小人偶猛地按入一口小小的道具丹炉。
炉下红绸翻滚,是熊熊烈火。
崔清璃的声线陡然拔高,模仿着烈火烹油的滋滋声,又混杂着骨骼碎裂的脆响。
最后,一切归于沉寂。
官袍傀儡从丹炉中提溜出一个崭新的小人。
那小人白发赤瞳,关节僵硬,宛如一具精致的玉雕。
“哈哈哈哈!
玉修罗己成!
圣上千秋!
大唐万年!”
她用尖利刺耳的笑声,为这场“人世悲欢”画上句点。
台下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。
铜钱、碎银子,雨点般砸向台前的破锣。
崔清璃俯身,一边收拾着铜钱,一边媚笑着朝西方作揖。
“各位爷赏脸!
明日请早!
还是这出《丹客行》!”
她心里盘算着,今天的收入足够她去西市最好的酒楼,买一只肥美的烧鸡。
再给自己扯上二尺新布,做件像样点的衣裳。
洛阳的家是回不去了,但在这长安城,凭这手绝活,总不至于饿死。
就在她美滋滋地将铜钱串起时,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。
“这出戏,编得不错。”
声音不响,周遭所有的嘈杂瞬间变成静音。
崔清璃动作一僵,抬头望去。
人群不知何时散开一条道,一个身穿锦斓袍的男人静静站在那里。
他面容俊美,气质却冷得像昆仑山的雪。
身后跟着两名佩刀的金吾卫,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煞气。
崔清璃心里咯噔一下。
她在长安混迹两年,最懂察言观色。
这人身上的华贵与煞气,绝非寻常百姓。
她立刻堆起最谄媚的笑容,那是在市井里磨炼出的生存本能。
“这位官爷,您说笑了。”
“小女子就是胡乱编排,混口饭吃。”
“当不得真的,当不得真。”
锦斓袍男人缓步上前,没有理会她的讨好,而是捻起那个白发赤瞳的傀儡。
“玉修罗?”
他的指腹摩挲着傀儡赤红的眼珠,眼神却令人不寒而栗。
“你倒是说说,这玉修罗的故事,你是从哪儿听来的?”
崔清璃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。
完了。
她知道自己这次玩脱了。
这出戏影射的,正是当朝最神秘、最忌讳的太常寺秘闻。
她也是从一个被太常寺赶出来的老方士酒后醉话里,才听得一鳞半爪。
本以为天子脚下,法不责众,借着傀儡戏说几句,没人会当真。
谁想,竟真的撞上了阎王。
“官爷……我……我这就是瞎编的……”她的声音开始发颤,口技再也模仿不出任何人的声线,只剩下她自己最原始的恐惧。
“为了吸引看客,就……就往离奇了编。”
“我发誓,我什么都不知道!”
锦斓袍男人没有看她,只是盯着手里的傀儡,仿佛在看一件心爱的艺术品。
“你很擅长模仿。”
他忽然说。
“刚才那太常寺卿的腔调,倒有几分本官的神韵。”
崔清璃的脑袋“嗡”地一声,如遭雷击。
本官?
太常寺卿?
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青石板,不敢再有半分侥幸。
“大人饶命!
大人饶命!”
“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!
小女子罪该万死!”
她想求饶,想活下去。
她还想吃那只肥美的烧鸡,想穿上新裁的衣裳。
男人轻笑一声,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。
“你的戏,本官很喜欢。”
“可惜,演得太真,就不是戏了。”
他将那傀儡随手一抛,如同丢弃一件垃圾。
“金吾卫。”
“以妖言惑众、诽谤朝廷命官之罪,将她打入诏狱。”
“是!”
两名金吾卫上前,冰冷的铁索瞬间锁住了崔清璃纤细的手腕。
她被粗暴地从地上拖起。
看客们早己散得一干二净,生怕沾染上分毫。
朱雀大街依旧繁华,车水马龙,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。
只有那方小小的戏台,被踹得七零八落。
白发赤瞳的傀儡,静静躺在尘埃里,一只赤红的眼珠,正对着灰蒙蒙的天空。
诏狱。
长安城里,活人进去,死人出来的地方。
崔清璃被扔进了一间潮湿腥臭的牢房,蜷缩在角落的烂草堆里,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。
她知道,自己完了。
“咔哒。”
牢门再次被打开。
进来的不是狱卒,而是那位锦斓袍的太常寺卿。
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像在看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。
“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。”
崔清璃猛地抬头,眼中迸发出求生的渴望。
“大人……您说……诏狱最底层,关押着一件‘东西’。”
男人缓缓踱步,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响。
“那东西,是我最完美的作品,也是最失败的作品。”
“它力大无穷,不知疼痛,是最好的武器,代号‘柒’。”
“但因为一次丹药反噬,它失控了,屠尽了整个炼傀院。”
“如今,它心智尽丧,只剩下杀戮的本能,谁也无法靠近。”
崔清璃听得心惊肉跳,不明白他跟自己说这些做什么。
“本官听说,你擅长口技,能模仿百人声线?”
“是……是的……很好。”
男人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,那笑容让她遍体生寒。
“我要你下去,用你的声音,唤醒它残存的一丝人性。”
“只要你能让它听从指令,本官不仅饶你不死,还奏请圣上,赐你丹书铁券,享一生富贵。”
这是活命的机会?
不,这是另一个地狱。
让她去接近一个屠尽炼傀院的怪物?
那不是让她去送死吗?
崔清璃的脑子飞速运转,寻找着任何一丝拒绝的可能。
但看着男人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,她明白,自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。
“大人……我……我做不到……那东西会杀了我的!”
“由不得你。”
男人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,彻底斩断了她的幻想。
“要么去,要么现在就死。”
他身后的金吾卫,抽出了腰间的佩刀,刀锋的寒意扑面而来。
崔清璃看着那泛着寒光的刀刃,求生的本能让她做出了唯一的选择。
“我去……我去!”
通往诏狱最底层的阶梯,又长又黑,仿佛通往九幽黄泉。
每往下走一步,空气里的血腥味就浓重一分。
还能听到一阵阵压抑的、不似人声的嘶吼。
像是野兽在磨牙,又像是金石在摩擦,刮得人耳膜生疼。
押送她的狱卒,在最后一层布满符文的铁门前停下了脚步,脸上全是无法掩饰的恐惧。
“就是这里了。”
一个老狱卒颤抖着说:“‘活阎王’就在里面。”
“姑娘,自求多福吧。”
沉重的铁门被打开一条缝。
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和丹药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。
崔清璃被狠狠推了进去。
“轰隆——”铁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,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。
这里没有窗户,只有墙壁上两盏昏暗的油灯。
豆大的火苗在黑暗中摇曳,仿佛随时会熄灭。
死寂。
只有她自己急促的心跳声。
不。
还有别的声音。
“哗啦……哗啦……”是铁链拖过地面的声音,沉重而缓慢。
崔清璃僵在原地,不敢动弹,甚至不敢呼吸。
她顺着声音的源头,借着昏暗的灯光,缓缓看去。
牢房的中央,有一个巨大的黑影。
那是一个人。
一个白发如雪的青年。
他上身***,肌肉线条流畅,充满了爆发性的力量。
身上缠绕着碗口粗的断裂铁链。
他低着头,长长的白发遮住了他的脸。
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存在,他缓缓地,缓缓地抬起了头。
没有瞳孔。
那是一双,被鲜血浸透的,纯粹的赤红色眼睛。
人间戏终,罗刹局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