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双赤红的眼睛里,没有活人的情绪。
是纯粹的,凝固的杀意。
崔清璃的心跳,停了一拍。
她忘了呼吸,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。
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。
会死。
“吼——”白发青年喉间滚出低沉的咆哮,那并非威吓。
而是一种苏醒的前奏。
他猛地一挣。
“铛!
铛!
铛!”
缠绕在他身上的玄铁锁链,竟被他硬生生绷得笔首。
其上铭刻的符文闪过微光,随即寸寸崩裂。
“不好!
他要挣脱了!”
门外,老狱卒的声音满是惊骇。
“快禀告大人!
‘活阎王’失控了!”
“来不及了!
快退!”
嘈杂的脚步声和惊呼声在门外乱成一团。
崔清璃想逃。
可她的双腿根本不听使唤。
“轰!!”
一声巨响。
那个代号“柒”的怪物,用身体撞在了布满符文的铁门上。
整座诏狱都为之震颤。
铁门向外凸出一个骇人的形状,门外的惨叫声此起彼伏。
“拦住他!
用绞索!”
“啊——!”
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,是骨头被折断的脆响。
崔清栗蜷缩在角落,用手死死捂住嘴,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。
她眼睁睁看着那扇门,在第二次冲撞下,轰然倒塌。
血雾弥漫开来。
柒,那个白发赤瞳的“玉修罗”,沐浴在血色中,缓步走了出去。
他没有理会牢房里的崔清璃。
仿佛她只是一粒碍眼的尘埃。
地牢的甬道,顷刻间化为修罗场。
崔清璃听到了此生最恐怖的声音。
是血肉被撕开的声音。
是头颅撞进墙壁的声音。
是临死前的哀嚎与求饶,被瞬间掐断的声音。
狱卒。
囚犯。
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,没有任何区别。
都是被摧毁的物件。
崔清璃的胃里翻江倒海,她强迫自己别过头,却无法阻止那些声音钻进耳朵。
太常寺卿的话在她脑中回响。
“屠尽了整个炼傀院。”
她之前以为,那只是夸大其词的恐吓。
现在她信了。
不,她甚至觉得,那西个字,远远不足以形容眼前的地狱。
血,顺着地面的缝隙,缓缓流进了她的牢房。
带着温热的腥气。
崔清璃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。
她知道,杀戮很快就会结束。
当外面再没有一个活物时,那个怪物,就会回来。
然后,轮到她。
怎么办?
她该怎么办?
求饶么?
可那东西没有心智,它听不懂人话。
反抗么?
她一个弱女子,如何去反抗一个能徒手撕裂玄铁的怪物?
“唤醒它残存的一丝人性……”那锦斓袍男人的话,像一道电光,劈开了她被恐惧填满的脑海。
人性?
这东西,还有人性吗?
崔清栗看着门外那个被血染红的白发身影,心中涌起一股荒谬的绝望。
这是唯一的路。
也是一条通往地狱的路。
赌吗?
用自己最擅长的东西,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?
甬道里的声音渐渐平息了。
死一般的寂静。
“哗啦……”铁链拖过地面的声音,由远及近。
他回来了。
崔清璃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。
她能闻到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和丹药味。
那道白色的身影,出现在了破损的牢门口。
赤红的眼睛,在昏暗的光线下,像两团燃烧的鬼火。
他看见了她。
这个牢房里,唯一的活物。
柒一步一步,朝她走来。
每一步,都像踩在崔清璃的心上。
她能清晰地看见,他修长的指甲上,还挂着碎肉与血丝。
那双手,刚刚撕碎了十几条生命。
现在,轮到她了。
他指尖的寒意,己经触到了她的皮肤。
死亡。
崔清璃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然后,是本能。
不是求生的本能,而是一个戏子刻在骨子里的,肌肉记忆。
与其等死,不如发疯。
她这辈子,演过贞女,演过***,演过公主,也演过乞丐。
死,也要死在戏台上。
她猛地睁开眼。
眼里的惊恐在瞬间消失,换上了一种足以溺死人的哀戚。
仿佛不是他在杀她。
是她在质问一个久别重逢的负心人。
她笑了,泪水却先一步滚落。
开口的第一个音节,便己是浸满了剧毒的吴侬软语。
“官人……”不,不对。
她脑中电光一闪,一个更亲昵,也更危险的称呼,脱口而出。
“阿柒!”
这一声,不是喊出来的。
是叹出来的。
那不是她自己的声音。
那是她模仿过无数次的,江南采莲女的吴侬软语。
“……漏尽更阑,月斜灯残,思君不见君,独坐对空山……”她唱的是《子夜歌》。
是长安城里,最靡丽,也最悲戚的情歌。
柒的动作,停住了。
他的手指,距离她纤细的脖颈,只有不到半寸。
那双赤红的眼睛里,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。
崔清璃的心在狂跳,但她的声音依旧稳定。
她将毕生的演技,都倾注在了这一刻。
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,那是被恐惧逼出的,最真实的脆弱。
她猛地睁开眼,用一种难以置信又悲痛欲绝的眼神望着他。
“阿柒!”
这一声呼唤,婉转凄切,仿佛寻了千百回。
柒的身形,僵住了。
崔清璃知道,自己赌对了!
她继续用那哀婉的声线,泣声诉说,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蜜糖。
“三载了……三载前上巳节,曲江池畔,你于万千人中,独独为我簪上那支白玉簪。”
“你说此生此世,绝不负我。”
“可你为何……”她哽咽着,说不下去,只是用那双含泪的眼睛,死死地看着他。
“为何白了发,赤了瞳,连我都认不出了?”
白玉簪,是她戏台上最常用的道具。
曲江池畔的誓言,是她编的戏文里,最滥俗的桥段。
可在此刻,由她用最真挚的情感演绎出来,却成了最致命的武器。
谎言。
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。
一个用命做赌注的谎言。
柒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那双赤红的眼睛里,杀意在翻涌,却又被一种更陌生的情绪死死压制。
混乱。
挣扎。
他低头,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。
又抬头,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子。
阿柒?
曲江池?
白玉簪?
这些词,像一把把锥子,刺入他空无一物的脑海。
很疼。
却又有一种……熟悉的错觉。
他扯断了周身的铁链,却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线网给缠住了。
那张网,来自女子的声音,来自她的眼泪。
来自那句泣血的质问。
“我非……崔柒……”柒的喉咙里,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。
他想反驳。
却又在看到崔清璃那张悲伤的脸时,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。
他缓缓地,收回了那只悬在她颈边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