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宋咸淳九年正月,襄阳城郊。
襄阳城郊的晨雾,如一层半透明的轻纱,慵懒地缠绕在低矮的房舍与枯黄的草茎间。
空气里沁着冬日特有的凉意,吸入肺腑,带着清冽的草木气息和远方汉水淡淡的泥腥味。
即将迎来咸淳九年的初春,襄阳城仿佛在薄雾里沉睡,只有“叮当、叮当”的金属撞击声,穿透这层薄纱,固执地宣告着新的一天的开始。
陈恪***着上身,古铜色的脊背和手臂上汗珠密布,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着微光。
他全神贯注,铁锤每一次抡起都带起一阵短促的风声,砸在烧得金红的铁块上,火星便如受惊的萤火虫般西散飞溅。
有几粒顽皮地落在他结实的小臂上,“嗤嗤”轻响,烫出几个细微的红点,他却浑然不觉。
汗水沿着他紧绷的眉骨滑落,眼看要坠入眼中,被他迅速地用肩膀蹭掉。
“力道收三分!”
父亲陈铁山低沉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。
他佝偻着背,早年受伤留下的那条跛腿使得他走路时身体微微倾斜,正拖着一捆新到的木炭。
“这是嵌犁头的好熟铁,不是给你们这些毛头小子糟蹋的废铜烂铁!
再这么莽下去,好东西也让你打成柴刀片子!”
陈恪手腕下意识地一沉,铁锤在半空画出一道柔和的弧线,轻轻落在铁块的边缘。
那铁料发出一声悠长清越的嗡鸣,余音袅袅,竟似古寺晨钟的尾韵,在铁铺里久久回荡。
趁着这声响的遮掩,他的目光飞快地投向门外。
药铺那熟悉的靛蓝色布幌子,正被带着寒露的凉风拂动,像一颗不安分的心,轻轻摇晃着。
“看什么看!”
父亲那只被岁月和炭火熏得黝黑粗糙的烟袋锅,带着风声,“啪”地一声敲在他后脑勺上。
力道不大,却震得他耳鼓嗡嗡作响。
“魂儿都叫那幌子勾走了?
昨日李员外家定的十把镰刀,晌午前必须送过去!
误了时辰,看我不敲断你的腿!”
“知道了,爹。”
陈恪闷声应着,将那初具雏形的镰刀铁片夹起,“滋啦”一声浸入旁边的冷水槽。
大团浓白的蒸汽轰然腾起,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影,也模糊了他嘴角那抹压不住的笑意。
在那氤氲的白雾里,清晰地浮现出苏芷昨日的模样:她踮着脚,努力伸长手臂去够药柜顶层那格存放黄芩的抽屉,月白色的素布衫子因此绷紧,勾勒出少女肩颈处柔韧而含蓄的线条。
发髻间斜插的那支木簪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,簪头那朵木雕的山茶花,花瓣的边缘还带着他去年冬夜在油灯下笨拙刻刀留下的痕迹,质朴得可爱。
炉火熊熊,将铁铺映照得一片暖红。
陈恪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暖意,重新举起铁锤。
汗水砸在滚烫的铁砧上,瞬间化作一缕转瞬即逝的白烟。
他需要更快些,镰刀要赶工,而心底那个小小的、关于瓦房和苏芷的念想,也需要更多的叮当声来锻造。
这单调重复的韵律,是他安稳世界的根基。
时间在“叮叮当当”的锻造声中过得飞快,日头渐渐西斜,将铁匠铺的泥土地面拉出长长的影子。
陈恪放下沉重的铁锤,甩了甩酸麻的胳膊,抹了一把脸上混杂着煤灰的汗水,刚想去舀瓢水,一个清泉滴落石板般清脆的声音便传了进来:“恪哥哥!”
陈恪心头一跳,所有的疲惫仿佛被这声音瞬间驱散。
他转过身,苏芷正挎着一个半旧的竹篮,俏生生地立在铺子门口。
傍晚金色的斜晖温柔地给她素色的衣裙镶上了一道朦胧的光边,将她清秀脸庞上的细小绒毛也照得清晰可见。
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拂过她微红的脸颊,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盛着浅浅的笑意,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。
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气息——新鲜草药的清苦混合着被阳光晒过的洁净布匹的味道——也随之涌来,瞬间冲散了铁铺里浓重的烟火气和铁腥味。
“阿芷。”
陈恪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在黝黑肤色衬托下显得格外白的牙齿。
他大步走过去,接过她递来的粗陶水碗。
碗壁冰凉,里面的清水清澈见底。
他仰起头,咕咚咕咚地灌下去,那清凉甘甜的液体仿佛带着神奇的魔力,一路浇熄了五脏六腑里淤积的燥热。
“药铺不忙了?
苏伯父那边……嗯,刚送走最后一位抓药的阿婆。”
苏芷点点头,目光落在陈恪手臂上那几处被新溅火星烫出的红痕上,秀气的眉头立刻微微蹙起,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。
“就知道你肯定又毛手毛脚的!”
她从竹篮里拿出一个青瓷小药瓶,瓶塞用油纸仔细地封着,“喏,阿爹让我拿来的跌打药酒,专治烫伤淤肿的。”
接着,她又像是变戏法似的,从袖口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件东西——一个崭新的、散发着鞣制皮革特有气息的护腕。
皮料柔软,针脚虽算不上顶顶细密,却也能看出缝制者的用心。
最特别的是,护腕正面,用靛青色的丝线,歪歪扭扭地绣了个“恪”字。
“天凉,”她把护腕塞进陈恪手里,声音轻了几分,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涩,“打铁时戴上这个,省得火星子又烫着。
皮子厚实些,总比布的好。”
陈恪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从手心窜到心口。
他几乎是有些笨拙地解开护腕的皮扣,将它套在常年握锤、布满薄茧的右手腕上。
大小竟正合适,柔软的皮革紧贴着皮肤,那一点微小的青线仿佛带着苏芷指尖的温度,熨帖地包裹着手腕,也温柔地熨帖着他那颗年轻的心。
“谢……谢谢阿芷。”
他摩挲着护腕上那个略显稚拙的“恪”字,喉咙有些发紧。
苏芷的脸更红了,低下头,假装整理着篮子里的药瓶和包好的草药。
“跟我还客气什么。”
她小声嘟囔着,“阿爹说了,这个时节早晚凉得厉害,你整天对着炉火忽冷忽热的,最容易伤风。
让你多注意些,别仗着年轻力壮就硬扛。”
铁铺里的炉火发出噼啪的轻响。
两人就站在门口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。
话题琐碎得像河滩上的鹅卵石:东街王婆家那只花猫下了三只毛色各异的小崽,可爱得紧;西市新支了个卖胡饼的摊子,那胡麻撒得足,烤得焦香,滋味很是不错;城南张秀才家晒的柿饼今年格外甜……言语平淡,甚至有些啰嗦,却在这寒冬里,氤氲出一种安稳踏实的暖意,将小小的铁匠铺温柔地填满。
陈恪的目光落在苏芷低垂的、微微颤动的睫毛上,听着她带着襄阳特有腔调的软糯乡音,只觉得眼前这跳跃的炉火、黝黑的铁砧、叮当作响的铁器,还有眼前这个低眉浅笑的姑娘,就是他整个世界的中心和全部的意义。
他最大的念想,就是再多打些好铁器,多接些活计,一点一滴地攒下铜钱,在靠近药铺的城边空地上,盖起两间像样的青砖瓦房。
到那时,他就能风风光光地,用最响亮的鞭炮,把苏芷娶进他亲手筑起的温暖爱巢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