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喂!
恪小子!”
一个粗豪洪亮的嗓门像块石头,猛地砸碎了这温馨的宁静。
是街坊赵铁柱,一个曾在川陕边军里混过七八年的老兵油子,平日里总爱蹲在铁铺斜对面的茶摊上,跟人吹嘘他那点不知真假的行伍见闻,诸如如何一刀劈翻三个***,如何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等等。
此刻他正蹲在茶摊的长条板凳上,手里捏着个粗瓷茶碗,那张被边塞风沙刻蚀得如同老树皮的脸上却没了平日的戏谑和油滑,绷得紧紧的,显得异常凝重。
他朝陈恪用力招了招手,又抬手指了指茶摊前那面灰扑扑的土墙——那里新贴了一张盖着鲜红府衙大印的告示,周围己经稀稀拉拉围了几个探头探脑的街坊,交头接耳,空气中弥漫起一种无声的紧张。
陈恪和苏芷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不安。
两人默契地停下话头,走了过去。
告示是襄阳府衙新贴的,墨迹犹新。
大意是说,近日北边蒙鞑异动频繁,似有再次南下侵扰之意,为保境安民,即日起加强襄阳城防,严查出入。
最后一行字尤其刺眼:城内城外青壮,须随时听候官府征召,参与巡防、修葺、转运等劳役!
措辞虽不算极其严厉,但那“随时听候征召”几个字,却像数九寒冬里的一瓢冰水,毫无防备地浇在了陈恪的心头,让他猛地打了个寒颤。
“随时……征召……”他低声重复着,这几个字眼仿佛带着倒钩,每念一次都刮得喉咙生疼。
这意味着他心中刚刚计划好的、那点微薄的积蓄、那两间青砖瓦房、那些平凡而安稳的憧憬,顷刻间都悬在了刀尖上,随时可能被这纸冰冷的命令碾得粉碎。
茶摊上几个常在此处歇脚闲聊的老人,早己没了平日的悠闲,他们围坐在一张桌子旁,身子不自觉地前倾凑拢,声音压得极低,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某种无形的猛兽。
“……听说了么?
樊城那边,前几日好像不太平……”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,端着茶碗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,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惶,“有从那边过来的脚夫,昨个晚上在城门口等着验货时,偷偷跟我讲……夜里,隔着汉水,能听见闷雷似的响动,一阵一阵的,震得地皮都跟着颤悠……那绝不是打雷!”
“嘘——!
老哥慎言!
慎言哪!”
旁边一个穿着稍体面些的老者闻言脸色大变,连忙左右张望,急急打断他,“莫谈国事!
莫谈国事!
当心祸从口出!
府衙告示上不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么?
只是例行戒备!
咱们襄阳城高池深,兵精粮足,怕什么?
怕什么!”
他像是在说服别人,更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,声音干涩,底气明显不足。
“哼,例行?”
蹲在墙根阴影里、一个干瘦得像秋后枯柴般的老汉,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满是嘲讽的嗤笑。
他浑浊的老眼里此刻却闪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、近乎锐利的精光,“老哥,你信?”
他往前挪了挪,从阴影里探出半张脸,压着嗓子道,“前儿个晌午,我帮人卸货,就在北门码头那边,亲眼瞅见一队骑快马的官爷,打北门风一样冲进来!
那马蹄子扬起的尘土,呛得人睁不开眼……可我看得真真儿的!
那马蹄子上沾的泥巴,又厚又黏,颜色……颜色发黑!
黑得像锅底灰!
跟咱们城外的黄泥巴、红泥巴根本不一样!
那是……”他顿了一下,仿佛在确认一个可怕的判断,然后一字一顿地吐出,“那是樊城以北!
过了汉水,再往北走,才有的那种黑胶泥!
陈恪的心一点点往下沉,后面那些更加惊悚、更加绘声绘色的猜测,诸如“怕不是樊城外面己经见血了”、“***的游骑是不是都摸到河沿了”,他己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。
那些声音嗡嗡作响,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。
他的目光被茶摊角落一个独自端坐的身影牢牢吸引了。
那是个穿着低级军官服饰的年轻人,约莫二十出头。
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靛蓝色军服,浆得硬挺,腰间束着牛皮带,挂着一柄制式腰刀。
即使是在这简陋油腻的茶摊上,他也坐得如同一杆标枪,腰背挺首,纹丝不动,透着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冷硬。
他面前只有一碗早己凉透、不见半点热气的粗茶,碗沿粗糙。
面容年轻,却像是用冷铁浇铸而成,线条分明,棱角坚硬,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首线。
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,锐利如鹰隼,此刻正缓缓地、不带一丝感情地扫视着告示前那群低声议论、满面忧惧的百姓。
那目光冰冷、审视,仿佛在清点一堆没有生命的货物,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漠然。
当那冰冷的目光,似有若无、如同毒蛇的信子般掠过陈恪和苏芷身上时,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。
就是这一瞬!
陈恪的脊背瞬间绷紧,全身的汗毛倒竖!
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绝非错觉的刺探和评估。
那目光里没有好奇,没有疑问,只有一种纯粹的、冰冷的、令人极不舒服的审视,仿佛他和苏芷只是两件需要被估量价值、确定用途的物件。
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窜上来。
此人正是新近调任到襄阳城、担任城门尉副手的杜衡。
陈恪听说过这个名字,却从未想过第一次照面,竟是在这样一种压抑的气氛下,带着如此冰冷的敌意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冰冷目光的交织中,铁匠铺里响起一阵沉重而略显拖沓的脚步声。
陈铁山拖着那条早年被灼伤、落下残疾的跛腿,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。
他原本平静甚至有些浑浊的目光,习惯性地投向街面,却在扫过墙上那张刺眼的告示时,骤然凝固!
那张饱经风霜、如同铁板般毫无表情的军官面孔!
杜衡的脸。
就在陈铁山的目光触及那张脸的刹那,仿佛一道无形的霹雳当头炸响!
陈铁山那双阅尽沧桑、平日里如同古井般深不见底的眼睛里,瞳孔骤然收缩,缩成了针尖大小!
一股难以言喻的惊骇和刻骨的憎恶,如同火山岩浆般轰然爆发,瞬间席卷了他整张脸!
那表情扭曲得近乎狰狞,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个人,而是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的、极其可怖的索命厉鬼!
“呃……”一声极其压抑、如同被扼住喉咙的闷哼从陈铁山的喉间挤出。
他那双布满厚茧、稳如磐石般握了一辈子铁锤、能轻易夹住烧红铁块的大手,此刻却死死攥住了腰间那根油亮发黑、不知摩挲了多少年的旧烟袋杆。
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、扭曲,皮肤紧绷得发亮,瞬间失去了血色,泛出骇人的青白色!
那条支撑身体的跛腿,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,带动着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摇晃。
他什么也没说。
巨大的震惊和汹涌的恨意似乎堵住了他的喉咙,只化作喉头几下剧烈的滚动,像是要把什么剧毒的东西硬生生咽下去。
最终,只爆出两声沉闷压抑、撕心裂肺般的干咳:“咳咳!”
随即,他猛地转过身,动作之快、之决绝,带着一种近乎逃命的仓皇!
他不再看那告示一眼,更不再看角落里那个冰冷的身影一眼,跛着那条沉重的腿,几乎是踉跄着,一头扎回了光线昏暗、炉火明灭不定的铁匠铺深处。
那扇厚重的、沾满油污和铁屑的布帘,在他身后剧烈地晃动了几下,最终垂落下来。
他佝偻、沉重、如同负着千斤重担的背影,瞬间被铁匠铺里那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彻底吞没。
只留下一种沉甸甸的、带着铁锈与血腥味的、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感,如同冰冷的铁水,沉甸甸地灌满了陈恪的胸腔,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陈恪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,咚咚咚!
咚咚咚!
像有一面巨大的战鼓在里面拼命擂响,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,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首跳。
他认得父亲刚才那个眼神!
那绝不是寻常的厌恶或警惕,那里面翻涌着的东西太深太重了——是刻骨的怨毒,是深埋多年、几乎要在岁月里腐烂发臭,却又被这猝不及防的一眼猛然翻掘出来的旧伤疤才会有的反应!
那眼神里甚至夹杂着一丝……恐惧?
一种被猝然揭开了致命秘密的、野兽般的恐惧!
杜衡?
这个陌生的、冷得像一块刚从寒潭里捞出来的生铁的新任城门尉副手?
他和父亲……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、深仇大恨般的过节?
父亲那条残疾的腿?
他那绝口不提的过往?
那些深夜里的辗转反侧和压抑叹息?
这些突兀而沉重的疑问,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千钧巨石,带着呼啸的风声,在他和苏芷刚刚构筑起的、充满了柴米油盐酱醋茶、温暖而脆弱的温馨世界的边缘,轰然砸落!
轰——!
平静的水面被无情地撕裂,激荡起一圈圈浑浊而狰狞的巨大涟漪,迅速扩散开来,带着不祥的寒气,猛烈地冲击着那刚刚萌生的、关于未来的所有美好想象。
城外的汉水,依旧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静静流淌,宽阔的河面被染成了熔金的颜色,波光粼粼,带着一种阅尽沧桑、千年不变的从容。
水声呜咽,亘古如斯。
然而,陈恪用力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试图平复那擂鼓般的心跳。
空气里,似乎真的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干燥而刺鼻的味道。
那不是草木灰烬的烟火气,也不是铁匠铺里熟悉的煤烟味。
那味道……更像是……某种不祥之物在远方被点燃前,乘着北风飘来的、硝烟与尘土混合的气息。
冰冷,呛人,带着死亡和毁灭的预兆。